2022年報搶先看-大神上身
文/ 陳怡君
端午前後的幾場雨紓解了旱象,我趁著連續假期回到雲林。那天午後的雨勢突然轉大,我頂著灰色的天空快步回到工廠,那是鄉下常見的與住家合併的工廠,前半部凌亂堆著木頭碎屑和新裝潢的氣息,後半部則是很實用的客廳,木頭茶几、魚缸與雜物毫無違和地住在一起,彷彿十年來他們就是這樣存在著,只是不知道什麼時候被磨舊了。
微溼了頭髮和鞋回到客廳,見身穿黑底紅花上衣的阿婆用力地捶打自己肩膀,還中氣十足地嚷著「我就算跌倒也不會安怎,我明天愛去哪就去哪!你免想控制!」桌邊的四位客人熱絡地讚她身體勇,完全看不出年紀。諸如此類的恭維使整個場景洋溢著一派歡樂,不知道的人也許還興起一股懷舊之情,遙想故里的三合院那和樂融融的況味。
然而,阿婆繼續用力地捶打自己,開始謾罵起坐在身邊的女兒,怪她沒有倒茶給客人,再告狀似地向客人控訴自己如何被控制金錢與自由,繼而又用相當挑釁的口氣飆出髒話,像是個神明上身的乩童,只不過神聖的咒語換成了一連串的怒言,只不過暫時關掉痛覺的不是神力而是脾氣,只不過上身的不是三太子,而是失智前的躁鬱症,而這尊大神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退駕,一班後生客人們於是扮演起虔誠的信眾,沒有違逆。
阿婆打的是自己,終日忍耐的卻是陪伴的女兒,「不要打心臟這邊啦!」阿婆的女兒終於說話,口氣冷靜,重複上演的劇碼把愛也磨出了繭,每次阿婆發病,阿姨就得戴上這副盔甲,女人對於女人的暴力向來更幽微,因為她們聰明到可以利用自己的痛苦來剝奪另一個女人的快樂,阿婆剝奪不了在城市打拼的兒子們,就掐住身邊這個留在鄉下的女人,媳婦是受不了的,只有女兒懷抱著親情的積蓄和孝順的義務堅持了下來。大雨打在鐵皮屋頂上的共鳴使人昏沉,那些理解女人處境的女人們細聲以阿婆聽不懂的國語交談,交換他們這輩子身不由己的經驗,東問西問的男人試圖引阿婆談點別的什麼,先問她的孫子如何如何,再提起作農的往事,潮濕的午後就在這種介於爆裂與歡樂的閒聊中運轉過去。
每個月一次的返家,都看見我的故里一次比一次更舊,是我的城市剝奪了她,是像我這樣的離鄉人剝奪了自己,可擺盪在交通的奔波與勞動的庸碌裡的我,又如何能不長出麻木的繭,又如何不用穿上不堪一擊的盔甲呢?時間運轉過去了但明天卻不會升起新的太陽,我們只能日復一日地等待大神退駕,等待哪天服完人間的苦役。